我最近一次見到馬英九總統,是主持今年「台北國際書展」開幕典禮時。典禮中馬先生致詞後有一小段過場,工作人員要將講台移開,讓台上空間可以進行接下來「書展大獎」的頒獎儀式。頒獎的,還是馬先生,沒有理由讓他先下台立刻又上台,最好的方法是他留在台上,我簡單問他一個問題,他簡單回答一下,換場時間就過去了。

典禮中,文化部洪部長致詞時特別提到馬先生很支持「台北國際書展」,總統任內八年間,年年都來參加。順著這話,我簡單地問馬先生:「那明年呢?明年還來嗎?」我以為我的用意再清楚不過,我也覺得這問題的答案,再明白不過。如果是我,我一定會說:「當然來啊,我來書展不是因為我是總統,而是因為我喜歡書,不當總統更願意來!」

但馬先生不是這樣回答的,他看著我,帶點撒嬌的樣子,說:「你邀我,我就來。」我只能很尷尬地回應:「我們當然會邀請你,期待你年年都來。」

電光火石之際,我內心嘆了一口氣,先是想:「馬先生,你也太誠實了吧!」繼而想,是的,這就是為什麼我眼前這個人,就我對他的認識,真的不是個壞人,竟然能在八年的任期中,使得自己和他的黨,淪喪如斯。

馬英九最大的問題是,他對書沒有興趣,對書展沒有興趣,他到書展來開幕,包括到書展會場買書,都是在盡義務,都是他自認的總統職務上的一部份。他致詞的內容,提的都是數字,加上重彈「正體字-簡體字」的老調,沒有一句話是從愛書人、讀書人的角度出發的。年年逛書展攤位,年年都是拿著一張準備好的書單照著買書,從來沒有真正好奇看看攤上有什麼值得翻翻的書。

他在意什麼是他該做的,卻從來搞不清楚什麼是他自己想做的。從好處看,他是個有責任感的人,願意盡責,當社會上形成了他應該出來選台北市長的氣氛時,他終於打破了自己原本的說法,參選挑戰陳水扁。如果書展主辦單位發函邀請他再度來致詞或參加什麼儀式,他一定會來。因為對他來說,書展本來就是儀式,他應該盡責參加的儀式。

但從壞的一面看,在他眼中也就只有儀式,只有別人幫他安排該走的行程、該做的事,他沒有自我,沒有自己要追求的目標,也沒有自己的標準。他是個台灣教育教出來的典型的好學生,以為人生最重要的,就是把別人交付的功課做好。但馬先生,你的自我呢?你自己真的想要什麼?你真的相信什麼?還有,你自己如何判斷怎樣的社會比較好?

馬先生之所以近乎病態地依賴數字,也來自教育體系中的分數主義。任何比數字來得複雜些的評斷方式,都不被信任;任何不能化約為數字的論理,都被視為太主觀太不可靠。他內心沒有是非信仰,所以只能始終依賴外在的、別人給的標準來衡量、來決定自己該做什麼。

這次見到馬先生,我強烈地感覺到他整個人好像縮水了。我深深相信孟子說的「集義養氣」,一個人身上讓人覺得有「氣」,整個人「有型」,來自於自信,尤其是來自於相信自己走在對的道路上,一直在做對的事情所產生的自信。這是我所理解的「集義」。要能「集義養氣」,一個人首先得要有自我,要有自我信念與自我標準。

但不幸的是,台灣的教育制度不教「自我」,甚至倒過來拼命抹殺「自我」。馬先生是我們選出的第二個沒有「自我」的「好學生總統」了。不管在其他方面看起來如何天差地別,馬英九和陳水扁在這點上完全一樣。他們都是沒有生活的人,他們都是沒有興趣的人,他們都是活在他人標準下努力迎合他人標準的人。他們從來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麼,享受什麼,要追求什麼,他們對任何事物都沒有真正的、發自內心的喜好與熱情,於是他們也就都不可能靠著真切的熱情感動這個社會、領導這個社會。

陳水扁和馬英九各自八年任期中,兩人都從來無法想像什麼是更好的社會、更好的生活、更好的享受,我們又如何期待他們能認真努力地使得台灣成為一個更好的社會,創造更好的生活,讓每個人在生活中得到更好的享受呢?

文化為什麼重要?因為文化就是關於所有這些「更好」的想像力。這兩位總統,唉,也都是「沒有文化的好學生」,因為教育不重視文化,因為文化不考試,他們都不知道文化是什麼。經過了十六年,我們可以開始明白文化的重要性了嗎?我們可以開始要求掌握權力的人要有點生活、有點文化了嗎?

 

作者:楊照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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